第1章

天衍宗,初冬。

俗话说高处不胜寒,藏雪山为天衍宗最高一座山峰,眼下方才初冬便已浴雪。

天光明净,柏树枝桠轻晃,听闻此处先人为商代迁居而来,故以柏为荣,种下这棵寿命悠久的巨木。

殷人以柏,长青不衰。

细细的声音响起。

青玉台阶上,有人踏薄雪上山,步履稳健,即便山势陡峭也不曾动容。她戴着斗笠,身形颀长清瘦,一身白衣如与雪共为一体。

待走到柏树边,她终于摘下斗笠,从层层轻纱中露出面容来。

阳光落到一双清透冰冷的眼睛里。

即便是长青古柏,也为此黯然失色。

这女人生得极漂亮,肤若薄雪,唇不似胭脂明艳,却自然得泛着琉璃般剔透的颜色,不点自朱。

高挑的身形配洁白衣袍,拢着厚厚狐裘,银光点缀出长发如云,以玉簪挽起部分作髻,平添华贵气质。

唯独神态冷淡,似尊不会笑、不会哭的神像,睨视着世间众生。

时光凝固在这波澜不惊的眉眼间。

她静静站在雪中,宛若一株无瑕的昙花,与四野极尽纯粹的白融为一体。

寒风拂过,女人嗓音低柔,向柏树说道:“您召我来,是有何事?”

这时,树上翻下一道人影。是个不修边幅的女人。

她头发乱蓬蓬的,摇着酒葫芦,慢悠悠开口:“西域不是通了么?那儿除了佛陀的雪山,还有一片渺渺大漠,不晓得有什么东西。”

她仰头又喝一口酒,吐出醉醺醺的气来。

“这宗里一群孩子,也就你最可靠。”

女人淡淡地注视着她,没有回答,似乎对这话里的危机也浑然不觉。

“所以你去看看罢,卿芷。”

“也许,会有什么机缘呢。”

天衍宗历来天才云集,但仍有最无可颠覆的传说。

一是师祖从平平无奇走向仙盟首位。

二是现大师姐卿芷拔出古剑含光。

含光是灵剑,传说难以为肉眼所见,一日内唯有黄昏时方会显形。

而长剑历久弥新,经她之手,本是春秋时的遗物,竟在出鞘时一瞬扫清尘埃,现出璀璨夺目的流光。

什么隐形的传言,全被打破。

世人都明白,这把剑只为卿芷而出。

她的声与名,也在这承载昏与昼的明亮华光里彻底定下。

成了一个不可破的传说。

含光比她本身道号更具威慑力,从此见含光如见其主,两者无法割裂。卿芷自然爱这把灵剑,每每染血,都要亲手擦净剑身每一处。

只是其它,她却不怎么在乎。

她看山是山,看水是水,不曾感到有其本身外的美丽,更别说触景生情。

花开花谢,不过是天地常道。

有人说她断情绝爱,有人猜她心存难言之隐。

寻常人那些个讲法,放她身上都没什么意思。

她身上散发的始终只是浸在呼啸的寒风里能生出的冷香,不勾人,似她本身,寡淡清冷得拒人千里之外。

落叶打旋飘落。

卿芷颔首鞠躬,“我这便去。可还有别的要求?”

“记得偶尔报个信来,别一言不发死外头。”

“自然。”

她转身要走,又听女人声调一转,促狭地吹了声口哨。

“要见着什么漂亮的女人,千万莫要沦陷到她的温柔乡里啊!”

徐琮自然是故意的。

这徒儿好是好,偏生那方面不开窍。修仙者身体结实,有些看着仙风道骨,背地里不知玩多大。

可卿芷是表里如一的高岭之花,过去有人猜想她是坤泽,信香只在雨露期时隐忍飘出,勾走路过同门的魂儿,进去与这冷冷清清的人翻云覆雨;

也有人猜她是乾元,却有难言之隐。

话本里的清冷仙君多以卿芷为原型,下头生得不容小觑,奈何抬不头起来,只能任同类欺压,低柔嗓音吟哦出化在冰雪里的浓浓春色。

徐琮当初买了本看,乐不可支,念给卿芷听后被剜了一眼。

“无聊。”

“你不晓得多少少女心里都装着你呐,小芷,就是坤阴同好,她们也认了……”

赶在更多烂话出口前,卿芷封了女人的嘴。

后来有别个乾元坤泽轮流来信,她推拒不掉,一把火烧了。

“遇不到的。”卿芷别过头,“我没兴趣。”

她离宗后买下马匹,将含光剑牢牢扎起背在背上,又戴上白玉面具,驰骋穿越了中原,跨过重重山岭,向那大漠奔去。

时过三月。

凛冬未去,西域某处,雪山遥遥闪烁银光。一队人马歇息,呼哧喘气。

这队伍情况可称惨不忍睹,几人躺在后头板车上,靠马拉着前行,盖着一层毛皮,仍浑身颤抖。

不是因为冷,而是剧痛。

卿芷远远便看见她们,得出这个结论。为表诚意,她先行下来,牵着马慢慢往前。

那几个不是缺胳膊就是少了腿,有的眼珠子还没了一颗,瞧着甚是可怜。损失惨烈,带头的不得不警惕,见卿芷靠近,喝道:“站住!”

卿芷从善如流地停步,举起双手,清澈的嗓音如幽幽暗河,流淌过干燥空气:“不过是一介旅人,想去探一探大漠密藏,还请诸位指一条明路。”

那首领听她最后一句话,冷笑一声:“明路!哪来的明路?瞧瞧我这几个伙计,你要往前,跟她们就是一个下场!”

“那沙漠里……有吃人的恶鬼。”

恰有人听见这话,挣扎着醒来,哆嗦着凄厉附和:“对、对,有…有鬼!姑娘,莫要信那些人的胡话,现在回去还来得及!”

卿芷不为所动。

她背后雪山足有百里之遥,可凛冽的雪风却如影随形,被她一身白到透的披风捎带来了。

“无妨。”她道,“还请告诉我,如何去往大漠。”

首领静默片刻,最后嗤了声,丢了份舆图给她,“我们进大漠前为不迷路画的,既然你急着去送死,那便给你了。”说完,她再也没有搭理这讨死鬼的念头,带着队伍扬长而去。

车轮碾过地面,发出嘎吱响声。卿芷低头细看手中舆图,终于对接下来的路了然于心。

前方还有一段长路。

西域天暗得早,夜间尤为寒冷,对马而言也不适合再奔波。黄昏染红天际,辉光交错,宛若飘散的孤烟。卿芷停在大漠边沿,看向无垠沙地。

如金海翻腾。

这大漠里有不少可以用于短暂倚靠休憩的巨石,被风化成各种形状,有的泛白,奇特地拢成如小城池的布局,宛若某种古老生物的巨大肋骨。

她找了处地方栓好马,在四周布下隐蔽的阵法,扎起帐篷,喝了些水后席地而坐,开始慢慢运转内息。

大漠烟尘静谧地涌动,在那之后,建筑的轮廓若隐若现。

“又有人闯进来了。”

“让我瞧瞧。”

能见千里光景的镜子里,女人策马奔腾的景象缓缓浮现。

她嘴唇因干燥而稍卷起皮,清晰的纹路显出,反倒多了分性感。

长发扬起,那狐裘与云纹白衣,其下遮掩的玉白肌肤,怎么都与这金黄的沙浪不相匹配,仿佛下一刻就要折在吃人的大漠里。

目光上移,仔细一瞧,怪不得有犹抱琵琶半遮面之美,原是半张脸被面具遮住,只露出幽幽闪烁的一双眼睛,泛起淡淡的细光。

古籍记载:苍山藏雪,清池含玉。

正是如此。

她生得美极了。

方才慵懒的声音顿时饶有兴味地扬起来:“嗯……”

“您很中意?”

“这个长得漂亮,应是中原一等一的美人。就算是坤泽……”

“这般水灵,确实可能是坤泽。不过,若是中庸呢?”

那人轻笑一声。

“反正,只要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。”

一阵衣料摩挲的声响后,少女轻然落地,浑身赤裸,沐浴在皎洁的月华下,眉心一颗鲜艳的宝石灼灼生华。

她仰头看向明月,笃定道:“帮我一把,妈妈。”

“我要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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