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日雪中初晤,穆月往“禾月斋”走得愈发勤了。
起初是三五日一次,后来几乎日日必至。
他不再总是沉默,虽话依旧不多,但会认真听苏清寒说话,偶尔回应几句,语气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平和。
这一日,穆月踏入斋中,他抬头,看着那“禾月斋”三字,忽然开口:“禾月…有什么故事吗?”
苏清寒闻声回头,见是他,脸上便自然浮现笑意。她放下手中活计,用布巾擦了擦手,才柔声道:
“让穆公子见笑了…“禾”字,取其平凡,接地气,盼这小小斋馆…能如田间禾苗,虽不起眼,却能安稳生长。“月”字……是因我独爱月色清辉,觉得它宁静,能照见人心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轻了些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:
“而且……“禾”与“穆”字,都有谷物之意,如今方觉……与公子的姓氏,有些微妙的关联呢。”说完,她耳根微微泛红,连忙转身去整理案上的宣纸,掩饰自己的失言。
穆月闻言,微微一怔。他看着女子纤细忙碌的背影,心中那片冰封的角落,仿佛被这小心翼翼又带着些许俏皮的关联轻轻叩击了一下。
他沉默片刻,只低低“嗯…”了一声,并未多言,但目光落在她身上时,那沉郁之色似乎又淡去一分。
躲在远处街角,用神识感知着这一幕的玄天老祖,险些老泪纵横。
宗主他……他居然没有冷着脸!苍天有眼啊!!这苏姑娘,简直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!
年关将近——
霜华城迎来了一场数十年不遇的暴雪,寒气刺骨,穆月依旧准时来到禾月斋,肩头落满雪花。
苏清寒见他嘴唇有些发白,连忙将他迎进来,又将一个小小的手炉塞进他手里。
“穆公子稍坐,今日天寒,我熬了些暖身的粥。”她说着,转身去了后间简陋的小厨房。
不多时,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出来。粥是普通的米粥,但里面加了切碎的姜丝和些许肉糜,香气扑鼻。
“快趁热喝些,驱驱寒气。”她将粥放在穆月面前,眼中是纯粹的关切。
穆月看着这碗冒着热气的、寻常无比的粥,动作有片刻的凝滞。
他已经记不清,有多久…未曾有人为他准备过这样一碗充满烟火气的食物。
哪怕是他…也从练气巅峰时就已辟谷,即便进食,也是灵果仙酿,何曾有过这般…凡人的温暖?
他拿起勺子,舀了一勺,慢慢送入口中。粥很烫,味道也很寻常,但那暖意却顺着喉咙一路蔓延,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些盘踞在他心头的寒意。
“好…好吃。”他低声说。
苏清寒笑了,眉眼弯弯:
“穆公子喜欢就好。”
玄天老祖在远处感应到这一切,激动得搓手。粥啊!宗主喝了她熬的粥!还说了好吃!!!老夫终于又看到宗主像个……像个活生生的人了!
他立刻传讯回夺仙宗,告诉澹台月这个天大的好消息。
除夕夜——
霜华城灯火通明,爆竹声声。禾月斋却依旧清静,只有穆月和苏清寒两人。
苏清寒准备了几样简单却精致的小菜,还有一壶自家酿的、度数极低的米酒。
“穆公子…若不嫌弃,便留下一起守岁吧?”她轻声邀请,眼中带着期盼。
穆月看着窗外别家的团圆烟火,再看着眼前这方寸天地里唯一的温暖,点了点头。
他们没有多说话,只是静静对坐,偶尔吃一口菜,听窗外传来的隐约欢笑声,苏清寒和他讲起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守岁的趣事……眼神有些怀念,却并无太多悲伤,反而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坚韧与平和。
“人生在世,聚散无常,但能记住那些好的时光,便足够了。”
她微笑着,给穆月斟了半杯酒。
“穆公子,新的一年,愿你……平安顺遂。”
穆月举起酒杯,与她轻轻一碰。酒液甘醇,带着米香,远不如仙酿,却别有一番滋味。
玄天老祖隐匿在夜色中,感受着斋内平和温馨的气氛,心中满是感慨…像个家了……这才像个家啊!!
冰雪消融,万物复苏——
穆月与苏清寒的关系,也如同这春日的溪流,自然而然地变得亲近,他会帮她将沉重的画框挂到高处,她会在他来时,提前泡好他偶尔提及过一次觉得尚可的某种清茶。
这一日,阳光正好,苏清寒在斋外支起画架,描绘着枝头新绽的嫩芽。
穆月站在她身侧,看着她专注的侧影,苏清寒画完最后一笔,放下画笔,望着远方蔚蓝的天空,眼中流露出无限的向往,轻声道:
“穆公子,书上说,这真是江南的好时节呢……真想去看看……是不是真的像诗中写的那样美。”
她转过头,看向穆月,眼中带着一丝幻想的光芒,声音轻柔却清晰:
“若是能和心悦之人,携手同游,走遍这世间的山山水水,春赏江南烟雨,夏观北海波涛,秋览大漠孤烟,冬会塞外风雪……那该是何等的幸事…”
她没有明说“心悦之人”是谁,但那目光盈盈,已胜过于言万语。
穆月心头剧震,心悦之人……携手同游……
这些词汇,对他而言,陌生得如同他没接触过的语言,魔种在他体内发出低沉,似乎在嘲笑这份不切实际的软弱。
但与此同时,一种更加汹涌的、几乎要冲破禁锢的情感,在他心底翻腾。
他看着苏清寒清澈见底、充满期待的眼眸,那里面没有丝毫修仙界的算计与血腥,只有最纯粹的倾慕与愿景。
他沉默了许久,久到苏清寒眼中那抹光渐渐黯淡下去,以为自己唐突了。
终于,他开口,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郑重:
“嗯…”仅仅一个字。
苏清寒愣住,随即,巨大的喜悦和羞涩漫上心头,让她脸颊绯红,连忙低下头,掩饰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。
而远处的玄天老祖,在听到这一个“嗯”字时,差点从藏身的树梢上掉下来。他捂着胸口,感受着自己那颗因为激动而砰砰直跳的渡劫老心。
喃喃道:“值了!值了!就算现在让老朽去硬撼几个渡劫圆满,老朽也认了!”
玄天老祖清晰地感觉到,宗主身上那股萦绕不散的阴鸷与暴戾,在这些时日的温水煮青蛙般的浸润下,正在一点点消融。
虽然魔种的力量依旧存在,但那颗被层层包裹的、属于穆月“本我”的心,似乎正在被慢慢捂热,从一片冰原荒漠中,挣扎着生出一线生机。
他看着禾月斋前,那一站一坐的两人,在春日暖阳下构成一幅宁静美好的画卷,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希望。
现在的宗主,不再是那个抬手间伏尸百万的魔宗之主,更像是一个迷途已久、遍体鳞伤的孩子,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心栖息的角落,在被一点点地治愈。
岁月,仿佛真的在这小小的禾月斋里,变得温柔而绵长起来…
夏夜,闷热难当——
苏清寒在斋外的小院里支了竹榻,摇着蒲扇纳凉,穆月坐在一旁的石凳上,仰头望着被屋檐切割开的一小片星空,眼神有些空茫。
那些破碎的、属于前世的记忆碎片,偶尔还是会在他放松时悄然浮现,带来阵阵心悸。
“穆公子,你看那颗星星,好亮啊…”苏清寒的声音轻柔地打断了他的思绪,她指着天边最亮的那颗星辰。
“小时候,奶奶告诉我,那是远方游子的眼睛,在看着故乡的亲人。”
穆月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,那颗星……在他某些混乱的记忆里,似乎关联着一场席卷星辰的死斗,但此刻,听着她温柔的话语,那些血腥与毁灭的幻象竟奇异地淡去了。
“嗯…真的很亮…”他应了一声,顿了顿,难得地主动开口,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低沉。
“或许……它也只是在看守着什么重要的东西。”
苏清寒侧过头,在朦胧的夜色里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,感觉到他语气中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,她没有追问,只是轻轻摇着扇子,也将一丝凉风送向他那边。
“那……我们就当它在守望着这人间烟火吧!”她笑着说。
“你看,檐下那窝新生的燕子,街角王婆婆家飘来的炊烟,还有……我们这禾月斋的点点灯光,不都是它要守护的美好么?”
穆月沉默着,心中却因她这句话而微微触动,人间烟火……
玄天老祖隐匿在更深沉的黑暗里,感受着院内平和的气息,心中甚慰!好!说得好啊苏姑娘!宗主需要的,不就是这人间烟火气吗!
秋意渐浓,院中的老桂花树开了花——
苏清寒喜欢在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,坐在树下看书,穆月便也拿了一册她收藏的地理杂记,坐在她对面。
大多数时候,两人只是安静地各自阅读。偶尔,苏清寒读到有趣之处,会忍不住念出来与他分享。
“穆公子,你听这段……‘滇南有秘境,四季如春,花开不谢,恍若仙境’。”她抬起头,眼中闪着光,“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吗?”
穆月放下手中的书册,他看着她纯粹好奇的眼神,缓缓道:
“或许有,天地之大,无奇不有…只是……越是美好的地方,有时也越是遥远,不太容易抵达。”
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她自己未能察觉的深意。苏清寒却乐观地笑道:
“没关系,只要它存在,便是个念想嘛~说不定哪天,我们……”
“……就能去看看呢。”
她话到一半,意识到什么,脸颊微红,低下头。
穆月看着她羞涩的模样,没有接话,但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…他发现自己开始习惯,甚至期待这样的午后…她翻动书页的沙沙声,她偶尔的轻言软语,混合着桂花的香气,构成了一种让他心神宁静的韵律。
玄天老祖假装在隔壁院子修剪花草,感受着那边岁月静好的氛围,读书好!
读书好啊!
宗主这气息,是越来越平和了。
这苏姑娘,简直是宗主的定魂丹!
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,带着深寒,让苏清寒染了风寒,发起低烧…穆月那日来到禾月斋,见斋门紧闭,叩门许久,才听到里面传来她虚弱沙哑的回应。
他推门而入,只见她裹着厚厚的被子,蜷在榻上,脸色潮红,嘴唇干裂。
“穆公子……抱歉,今日……不能招待你了……”她挣扎着想坐起来,却一阵头晕目眩。
穆月快步上前,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,触手一片滚烫。他眉头瞬间拧紧,这种凡人的病痛,对他而言,一粒最普通的丹药便能药到病除。
“别动…”他按住她的肩膀,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绷。他转身,想去倒水,却发现水壶已空。
苏清寒看着他有些无措的样子,虚弱地笑了笑,指了指角落的小炉子:
“麻烦穆公子…帮我烧点热水就好……”
穆月沉默地走到炉边,生火,添水,他看着跳跃的火苗,心中那股因她病弱而升起的焦躁感,与魔种蠢蠢欲动的暴戾交织在一起,让他几乎想立刻动用力量驱散这该死的风寒。
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,只是将水烧开,笨拙地倒了一碗,小心地吹温,递到她唇边。
苏清寒就着他的手,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水,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,带来一丝舒适。
她看着他专注而紧绷的侧脸,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酸涩。
她低声说:
“谢谢……穆公子,给你添麻烦了。”
“你没事就好…”穆月的声音依旧低沉,但动作却异常轻柔。他守在她榻前,直到她沉沉睡去,才轻轻替她掖好被角。
离开禾月斋后,穆月立刻找来玄天老祖。
“玄…玄老…去找些……凡人治疗风寒最好的药材来。”他吩咐道,语气不容置疑。
玄天老祖先是一愣,随即恍然大悟,忙不迭地应下:“好的宗主!老朽这就去办!保证是最温和有效的方子!”
他心中狂喜,宗主这是真的上心了!连这等小事都亲自过问!
接下来的几日,穆月每日都来,带着玄天老祖“寻来”的药材,亲自监督苏清寒喝下。在他的照顾下,苏清寒的病很快好了。
病愈后,她看着穆月,眼中除了感激,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依赖与情愫。
“穆公子,这次多亏有你。”
穆月看着她恢复血色的脸颊,心中那莫名的焦躁才彻底平息,他忽然觉得,就这样以凡人的方式,守着她,似乎…也不错。
又是一年岁末,大雪封门——
禾月斋内,炭盆烧得正旺,驱散了严寒。
苏清寒正在剪窗花,红色的纸张在她灵巧的手中,很快变成栩栩如生的喜鹊登梅。她剪好一对,拿起其中一张,递给坐在对面的穆月。
“公子,贴上这个!寓意来年喜上眉梢,诸事顺遂~”
她笑意盈盈,眼中映着跳动的炭火,温暖明亮。
穆月接过那张单薄却精致的窗花,他看着她被炭火烘得微红的脸颊,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、别家准备过年的喧闹,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名为归属感的情绪,悄然在他心底滋生…
“清…清寒…”他忽然唤了她的名字,不再是疏离的“苏姑娘”。
苏清寒剪纸的动作一顿,抬头望向他,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随即被巨大的羞涩和喜悦淹没,她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低下头,耳根通红。
“等雪化了,春天到了…”穆月看着她,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。
“我们…去江南吧?”
她抬起头,眼中水光潋滟,用力地点点头:
“嗯!!好!我等着和公子一起去。”
窗外是凛冽的寒冬,斋内却温暖如春,两人对坐,不再需要过多言语,一种无声的默契与温情在空气中流淌。
玄天老祖站在斋外风雪中,感受着里面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暖意,脸上露出了这几十年来最真心实意的笑容,他感觉宗主那颗被冰封、被魔种侵蚀的心…
正在被这凡间女子用最朴素的情意,一点点捂热,融化。他仿佛看到了希望,看到了宗主摆脱宿命阴影的一线曙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