霜华城的冬日,总是来得格外早,也格外漫长…穆月在城中一座看似普通的庭院里已住了半月,魔种反噬带来的神魂刺痛与混乱记忆,在刻意的压制和此地的寂静中,稍稍平复。
这一日,午后天色骤暗,细密的雪花渐渐变成了鹅毛大雪,将天地染成一片纯白。穆月信步走出庭院,漫无目的地穿行在覆雪的小巷中。
玄天老祖无声地跟在十步之外,如同一个最沉默的影子,既是一种护卫,也是一种无奈的守望,他看着宗主那比冰雪更显冷寂的背影,心中唯有叹息。
他随意乱走,巷子越走越深,越走越静,仿佛与世隔绝…在一处拐角,风雪声似乎都柔和了不少。
穆月抬眼望去,只见一间小小的铺面,檐下悬着一块老旧的木匾,“禾月斋”三字,字迹清秀隽永。
铺门半开着,透出温暖的烛光,一位女子正背对着门口,费力地将一幅刚完成的水墨画挂上墙壁。
画的是江南春雨,朦胧的远山,一叶扁舟泛于湖上,与窗外风雪凛冽形成了鲜明对比,那画境空灵,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寂寥与向往。
女子似乎垫着脚,身形有些踉跄。
就在这时,一阵穿堂风袭过,卷着雪花扑入店内,不仅吹得烛火摇曳,更将她刚挂上一半的画轴吹落,“啪”地一声轻响,滚到了门边的积雪里。
“啊……”女子发出一声轻呼,带着几分懊恼与心疼,连忙转身欲拾。
也正在她转身的刹那,穆月看清了她的容颜。
并非倾国倾城的绝色,却清丽得如同雪中初绽的寒梅。
眉目如画,一双眸子清澈得像山间的溪泉,此刻因画作掉落而带着一丝焦急,更添了几分生动。
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浅碧色棉裙,洗得已经发白得过分,但却异常整洁,乌黑的青丝只用一支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,几缕碎发垂在颊边,平添几分柔弱。
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沾雪的画轴时,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,先她一步,将画轴轻轻拾起。
苏清寒微微一怔,抬起头。
映入她眼帘的,是一位身着墨色长袍的年轻公子。他容貌俊朗,但脸色有些过于苍白,眉眼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,仿佛承载了无数风霜。
最让她心惊的是他的眼睛,好似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,其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,有疲惫,有漠然,还有一丝…仿佛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。
他就那样站在那里,手持画轴,风雪在他身后呼啸,却仿佛都被他周身那股无形的孤寂隔绝开来。
“多谢公子。”苏清寒垂下眼睫,轻声道谢,声音温婉动人。
穆月没有立刻将画递还,他的目光落在了画轴上,那江南的烟雨朦胧,小桥流水,与他记忆中地球上的水乡莫名重合,一种混杂着怀念与刺痛的情绪,悄然触动了他被魔种包裹的心弦。
“这幅画……”他开口,声音因久未言语而带着一丝低哑,“是…南方?”
苏清寒有些意外地抬眼,似乎没想到这位气质冷峻的公子会对画感兴趣,她点了点头,眸中闪过一丝向往的光:
“是,公子好眼力,画的是书中描述的江南春色。只可惜,清寒未曾亲见,只能凭想象勾勒,属实是让公子见笑了。”
她的目光再次落回画上,带着无限的憧憬,轻声吟道:
“常听老人说…江南风景无限好,真想……真想亲眼去看看那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,看看那烟雨画桥,风帘翠幕……若…若是能走遍这天地间的每个角落,将所有的风景都看透透的~该有多好。”
她说这话时,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,那纯粹的向往,竟让穆月一时忘了移开目光。
走遍天地间的每个角落……
那时,他也曾对云梦瑶说过…会带她走遍这世界的每个角落…
只是如今,心境却早已荒芜,只剩下掠夺与空寂。
他将画轴递还,指尖在不经意间与她微凉的指尖轻轻一触。
一瞬间,极其短暂的瞬间,穆月体内那一直躁动不安的魔种,竟像是被一股清冽的泉水流过,传来一种奇异的、近乎麻痹的安宁感。
虽然转瞬即逝,却清晰得让他心惊。
苏清寒接过画,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,再次道谢:“多…多谢公子。”
穆月深深看了她一眼,似乎想将这女子的模样刻入脑海,他没有再多言,只是微微颔首,便转身,重新步入漫天风雪之中。
玄天老祖默默跟上,心中诧异…他清晰地感觉到,就在刚才那一瞬间,宗主身上那股本要不可控的暴戾之气,竟缓和了微不可查的一丝。
苏清寒站在店门口,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风雪巷口,心中亦有些恍惚。
那位公子……好生奇怪,他的眼神那样深,那样重,仿佛藏着说不尽的故事,他与这霜华城,格格不入。
她低头,看着手中那幅差点损毁的江南烟雨图,轻轻拂去上面沾着的雪花,幽幽一叹。
风雪依旧,方才的邂逅,短暂得如同一场幻梦。
穆月回到那处临时落脚处,外袍的肩头已落了一层薄雪。
他没有动用丝毫灵力去驱散,任由那冰凉的湿意透过布料,仿佛这感觉能让他更真切地感受到自身的存在。
玄天老祖无声地替他拂去雪花,又奉上一杯用带着灵韵的热茶,迟疑片刻,还是低声道:“宗主,那女子……似乎只是个全无灵根的凡人。”
穆月接过茶杯没有回答,他的目光落在窗外依旧纷扬的大雪上,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间书画铺,那幅江南烟雨图,以及那双清澈眼眸中纯粹的向往。
“走遍…这天地间的每个角落……”他无声地重复着这句话,嘴角牵起一丝极淡、极复杂的弧度,似是嘲讽,又似惘然。
接下来的几日,霜华城依旧被风雪笼罩。穆月每日都会走出庭院,脚步总是不自觉地迈向那条清冷的巷子。
他并未每次都进入“禾月斋”,有时只是远远驻足,看着那抹浅碧色的身影在店内忙碌,或是安静地坐在窗边临摹字帖。
她的存在,像是一道无声的溪流,在这冰天雪地里,以一种奇异的方式,抚平着他神魂中因魔种和混乱记忆而泛起的波澜。
终于,在一个阳光难得的午后,穆月再次踏入了那间小店。
“你好…”
苏清寒正伏在案前,专注地绣着一方帕子,闻声抬起头。
当看清来人时,她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,随即放下手中的针线,站起身,唇角自然地漾开一抹清浅的笑意:
“公子,您终于来了呢!”
这一次,她的笑容比上次多了几分真切的欢迎。似乎他连续几日在巷口的徘徊,她都看在了眼里。
“呃…嗯……”
穆月微微颔首,目光落在她方才刺绣的地方。那是一幅正在完成的寒梅图,几枝红梅于冰雪中傲然绽放,针脚细腻,配色清雅。
“苏姑娘这手艺…很是不凡…”他开口道,声音依旧带着些许低哑,但比初次相遇时缓和了许多。
苏清寒微微垂首,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:
“公子过奖了,不过是谋生的小技,难登大雅之堂。”她说着,手脚麻利地去一旁的小泥炉上提起烧开的水,为他沏了一杯热茶。
“天气寒冷,公子喝杯粗茶暖暖身子吧。”
茶是再普通不过的茶梗,但在她手中沏出,却仿佛也带上了墨香与雪意。
穆月没有拒绝,接过那只粗陶茶杯,在她示意下,于店内唯一一张待客的旧木椅上坐下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店内陈设。
四壁挂满了字画,除了她擅长的江南景致、雪中寒梅,竟还有一些描绘大漠孤烟、海上明月的画作,笔法虽显稚嫩,但意境开阔,显露出作画者的向往。
“苏姑娘似乎……很向往外面的世界?”穆月放下茶杯。
苏清寒正在整理一旁的书架,闻言动作一顿,转过身,眼中那簇向往的火苗再次被点燃,比上次更加明亮。
她走随意走到一幅画前,轻声道:“是呀!别人都说,读万卷书,不如行万里路…清寒…虽困于这方寸之地,但心总想着,这天地何其广阔?书上说的江南水软、塞北风狂、西疆的戈壁滩上落日如轮,还有那海外仙山…仙长御剑而行…真想都亲眼看一看!”
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,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纯粹。她看向穆月,眼中带着一丝好奇与探究:
“我看公子气度不凡,想必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吧?可否与清寒说说,外面的世界,究竟是什么样子?”
穆月看着她眼中纯粹的期待,心中微微一动。
他沉默片刻,避重就轻地,用平淡的语气,描述起一些地球的风土人情,毕竟他自己在这方世界,走得真不算多。
他隐去了飞天遁地、宗门厮杀、弱肉强食,只提及山川的壮丽,不同地域人们的生活习俗,某些奇特的气候现象。
她听得入了神,时而惊叹,时而追问,眼眸亮晶晶的,仿佛随着他的话语,已然神游天外。
阳光透过糊着素纸的窗棂,照在两人身上,在地上拉出长长的、仿佛交织在一起的影子,店内墨香与茶香混合,静谧而安宁。
玄天老祖守在店外不远处的巷口,听着店内隐约传来的、宗主这平和的声音,再看看这北国寻常的雪巷,心中感慨万千。
他隐约觉得,这位苏姑娘,或许……是宗主沉沦魔道途中,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。
当穆月起身告辞时,苏清寒送至门口,脸上带着由衷的感谢与一丝不舍:“今日听公子一席话,清寒真的是长见识了~多谢公子!”
穆月看着她,第一次,用一种近乎平和的语气回应:“苏姑娘不嫌打扰的话…我…穆某…改日再来。”
“清寒随时恭候公子。”她目送着他再次走入巷弄的尽头。